周苹英和孙女杜君的剪纸艺术

陕北是中国民间剪纸艺术创作的重镇，许多民间剪纸高手如曹佃祥、张林召等人的作品，被热爱民间艺术的专家、学者发现，受到重视，得到研究，并以现代的方式保存和传播。这对于抢救和保护宝贵的传统民间艺术是有重要意义的，更是民族文化的幸事。但是，民间艺术的“民间性”特征，首先决定是基层劳动人民在生产生活中，为满足自身的精神需求而创作的，是为了表达个人的理想和审美追求的自娱，此外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同时，也决定了其创作和存在方式深植于日常生活的土壤之中，对于利用现代传媒手段展示和传播其作品既无能力更无兴趣。默默无闻的平静生活在他们看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所以，优秀的作者和优秀的作品是很难被全部发现的。
    米脂县杜家石沟镇善家沟村的周苹英老人和她的孙女杜君便是这样，仅仅是出于喜爱，年复一年地默默创作。在当地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这祖孙二人和她们的作品。当然，说她们默默无闻并不完全准确，因为，早在2000年至2001年的世纪之交，祖孙二人的作品已经跨越大洋，在美国三所大学的艺术展馆中先后展出，历时半年多。为弘扬优秀的中国传统民间文化，为东、西方文化交流作了一件很具体的事情。
    周苹英老人今年已80高龄。1924年出生于石沟镇四朗沟村，16岁时嫁到善家沟村杜世朋家。1941年，老人在他哥哥、共产党员周维贵的影响和支持下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且担任过村妇女主任。积极投身于的革命活动，学习文化的热情也很高。老人年轻时思想就很进步，性格积极而活跃。这样的性格也反映在老人生活的其他方面。周苹英老人的母亲和姐姐都是当地以针线活好、铰花花好闻名的巧婆姨。承其影响，周苹英从小就显示出对美的感悟能力。她会唱歌，会讲故事，会铰花花，出嫁前也是出名的巧姑娘。出嫁后的生活虽然贫困而辛劳，但她总是很开朗，日常劳作轻声哼唱着歌谣；月光下娓娓叙说着的古老的传说；逢年过节，逢婚嫁生育信手剪出红红纸花，为艰辛生活增添道道亮色。年事渐高后生活改善了，劳作少了，空闲时间多了，老人进入了晚年的剪纸创作高峰。每天手不离剪，剪不离纸，大量生动质朴、意趣盎然的作品从她灵巧的手上源源流出。
    周苹英的剪纸“根深叶茂”，从内容到形式都反映出古老传统和民间传承的纯粹性。浓郁的生活气息，简练夸张的造型和随心所欲的装饰手法，都表现出纯正的陕北民间剪纸共有的风格特征。尽管民间艺术的创作者很少刻意追求语言的个性特征，就象他们很少计较著作权一样，但在纯粹自娱且又自信的创作中，审美追求和语言的个性化，又不可掩盖地自然流露出来。老人的作品正是这样，在体现“大我”的同时又有鲜明的“小我”存在。首先是题材的宽泛，如鱼戏莲、莲生子、抓髻娃娃、蛇盘兔和十二生肖这类特定组合包含了深层生活追求和理想的传统题材，老人都能信手拈来。古老传说、戏曲故事和喂牲口、赶车、纺线线、抽烟、饮酒吃饭等真实的生活场景,老人可以从容剪出。更有一些题材在别人的作品中很少见到，如人类祖先刀耕火种、狩猎、用火等情景的展示，表现了一种过人的想象力。其二，老人作品的造型也独具特色，不论动、植物还是人都特别强调外形的完整和突出，动作幅度不大，使造型获得了浑朴憨厚的品质，正如庄子所说。“朴”则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此外，老人的剪刀往往不那么锋利，尽管这种情况不一定是出于主动，但老人却能自然地运用钝剪所产生的艰涩不畅的轮廓，形成古拙有力的边线，凝重老练，大大增强了作品的视觉厚度，使剪出的作品竟然有了凿刻的意味，有了一点画像石般的厚重。使老人的作品具有了以朴厚为主旨的个性化意韵，这种意韵恰是现代时尚文化中极度贫乏的和几近缺失的泥土芳香。以大俗蕴含大雅正是老人作品的审美价值所在，也正是老人与孙女杜君的作品不同之处。
    杜君是听着奶奶的故事，看着奶奶铰花花长大的，自然与剪刀和红纸有一种亲近感，她小时侯最快乐的事便是手握剪刀把一张小纸变成一样东西。按过去的生活规律，她也是一个很好的巧婆姨苗子。但是，时代不同了，命运给她设计了与奶奶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在她十几岁的时候，天津美院的何家英老师带学生写生到了米脂县善家沟村，并到了杜君的家，小杜君跟着跑，围着转，对画画表现出了十分的好奇和向往。师生们很喜欢这个爱画画的小女孩，临走时给她留下了很多纸、笔和真诚的鼓励。杜君后来回忆，这次经历不仅给了她很大的快乐，更在她心理埋下了一个梦：长大进画画的学校学画画！她很幸运，父母一直开通地支持她的追求。后来，杜君通过自己的努力把梦想变成了现实。
1995年，杜君成为她家乡第一个从黄土塬上走进西安美院的女娃。新的生活充满新奇也充满忙碌，但不管课多紧人多忙，她都没有放下手中的剪刀，她放不下见到剪纸就见到家的感觉，更放不下自己艺术的母语。她的床周围贴满了自己和奶奶的剪纸作品，浓郁而又热烈，成为女生宿舍里一道亮丽的风景。同学们都说好看，杜君说这样就好象睡在家里。
    毕业前一年，杜君在西安美院举办了一次剪纸展，展出了奶奶和自己的作品。毕业前举办展览是很需要一点勇气的，老师们鼓励她，同学们支持她，甚至包括一些外地的进修生也给了她具体的帮助，解决了许多实际困难。展览很成功，刘文西院长为展览题名并剪彩，杨雪芹老师撰写了文章《两代人的剪纸艺术》。看到那么多师生由衷地喜爱剪纸艺术，十分忙累的杜君感到了莫大的快乐。她至今保存着当年展览的留言本，上面那些笔迹和语言不同的肯定、建议，好象一个精神矿藏，每次翻看都能汲取精神上的能量。她更加热爱这门伴她长大的艺术。系统学习过的那些课程：素描、速写、水彩和国画她都喜欢，但她总觉的唯有剪纸才是她的精神家园。在这里一切艰辛和劳作对她来说都是快乐的。
    西安美院正规的课程和训练使杜君开阔了眼界，现代个性化、多样化的审美理念和形式语言当然影响到她的意识并渗透到她的作品中。但杜君知道，她很难再做奶奶那种风格的作品了，很难拥有奶奶作品中的民间意味了。因为她的思想、意识、审美追求已经因教育环境和生活方式的不同而与奶奶大不相同了。她清楚，奶奶的传统样式是她从事艺术创作的第一口母乳，但谁都不能永远吃母乳。要使这门古老的艺术生命能够延续，必须为它不断注入新的生机。这要靠当代人的努力，自己经历，自己面对。杜君这样想，便这样做：极力拓宽题材，介入当代生活，即便是传统题材，也尽量表现个性化的诠释；强化、丰富装饰手法，以张扬剪纸艺术的视觉特征；扩大作品的形制，常用整张的大纸剪作品并且使之连续；在展示方式上也做了一些变化，结合了某些装饰艺术的手法，接天连地的悬挂。她不断做各种尝试，满意时快乐，失望时沮丧，但她一直坚持。即便毕业后一个人在北京的艰难生活中也没有放弃这种出于自觉的努力。直到有一天，一位陌生的老太太叩响了她的房门。
    来者是美国圣本笃大学的关耐寒教授。她从北京的一位朋友那里知道了杜君的名字和事情。关教授一个人在北京纵横交错的车流中辗转近三个小时，终于找到了杜君在北京大兴租房的住处，她看到房间里除了一张大床兼睡觉和工作，便只有满墙满屋的剪纸，杜君几乎是生活在剪纸堆中，关教授很感动。
    接下来的事情虽然突然，但也顺理成章。2000年年初，杜君接收到了美国圣本笃大学和圣约翰大学举办剪纸展览的邀请函。尽管她对大洋彼岸那些蓝眼睛能否理解和喜爱这门古老东方的民间艺术并没有太大的信心。但她想不论怎样，先给他们看了在说。她很高兴能和奶奶的作品共同展出，她希望观众通过奶奶和自己的作品既能看到这门艺术土生土长的原汁原味，又能了解到它今天的发展状态，作为文化交流会有更丰富和完善。
    2000年8月，杜君带着奶奶和自己的剪纸作品飞到了那个陌生的国度。作为邀请方的圣本笃大学和圣约翰大学拨出专门的经费和协助办展的工作人员。这些工作人员初次见到作品时的惊喜和热情使杜君原来的担心很快转变成对自己民族艺术的自豪。她全力工作，想尽办法为作品营造最好的展示效果。在关教授的支持和帮助下，杜君在展览的布置上把传统文化艺术和现代艺术的装置相结合，展览以红色为主。一进展室首先看到原大窑洞的窗户，上面贴满了剪花；走进室内有接天连地的大幅剪纸悬挂《剪纸与女人》；墙面上是环绕四壁的《老鼠嫁女》和不同题材的剪花。使西方观众能间接感受到剪纸艺术在生活中展示的原貌。
    2000年9月4日到2000年11月4日，《周苹英、杜君祖孙剪纸艺术展》在圣本笃大学和圣约翰大学先后展出了两个月。在此期间，美国华沙女子大学得到了展览的信息后，特意调整了他们原已排满的展览计划，向杜君发出邀请。时值新世纪之交的2001年2月2日至2月28日，这个展览又在华沙女子大学展出。
    西方是油画艺术的发祥地，油画和剪纸应该是语言和理念跨度最大的两门艺术。东方剪纸艺术独特的思维方式，单纯强烈的视觉语言的确给那些看惯了调子、色彩、笔触和空间的眼睛带来了极大的振动，他们深深地为这些作品鲜明的艺术特色和浓郁的生活情趣所感动。剪纸艺术或许在世界各地都有踪影，材料和工具的简便使它有了别的艺术门类不具有的普及性。历史上中国是纸的发明国，铁器工具的应用也非常发达和先进，剪纸历史悠久。从现在最早的剪纸实物，新疆吐鲁番地区出土的北朝团花剪纸算起，也有1500年的历史。凝聚大众智慧长期实践将这一艺术锤炼得炉火纯青，充满了深厚的东方文化气息，是任何国家和地区都不可比拟的。杜君后来说，她当时听到的最多的话就是“Wonderful”(中国剪纸太棒了）。
    展后，关教授和杜君协商，圣本笃大学希望将展品结集出版。杜君想到祖母年事已高，且作品风格成熟完善，而自己的作品还会有很大的变化，她要求只给祖母出一本个人专辑。2001年8月，由关教授主编《祖母——周苹英剪纸作品》一书在美国正式出版。书中精选了周苹英的作品195幅。并且圣本笃大学还独家收藏了此次展出祖孙二人的全部作品。
    整个展览期间，杜君还多次受邀在不同的文化部门和学校举办讲座和示范。她利用这些机会细心的讲解：“老鼠嫁女”、“十二生肖”等，她不停地示范，并请观众提出内容要求，当场制作，并以作品相赠。并随动灵机，结合西方宗教题材创作了部分作品。用东方古老的语言讲述西方传统的故事，使观众通过他们熟悉的内容，更深切地感知和体味东方民间艺术的语言魅力。看到一张张普通的小纸片在杜君的手上转来转去便有了灵性，观众觉得她的手灵巧的近乎神奇。他们把杜君握剪刀剪纸的手拍成特写刊登在介绍这次展览的当地时报上。杜君看了报纸也说：“握剪刀的手，真的很好看”。面对那么多惊喜的目光和由衷的赞许，杜君深深体会到：艺术是真正意义上的世界语！而且，越是民族的便越是世界的！
    杜君一直觉得，能做剪纸，能为剪纸做点事，哪怕再苦、再难，她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