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中的宋夏战事
来源:榆林日报 作者: 时间:2017-03-06 09:33宋、夏对峙,时逾千年。其间古老的陕北大地干戈扰攘,战乱频仍。北宋的许多诗篇描述了当时这一带的战事,成为陕北历史的形象记录。本文谈谈其中部分诗作。 壹 苏舜钦《庆州败》 苏舜钦(1008—1048),宋仁宗景祐年间进士,曾受范仲淹举荐任集贤殿校理,工诗善书。景祐元年(1034)七月,以夏州(今靖边一带)为大本营的李元昊率兵攻庆州(今甘肃庆阳),宋将草率出兵抵抗,路遇伏击,宋军溃败,死伤残重。庆州之战是李元昊称帝前重创宋军的一次重要战役。《庆州败》描写了这一战役的过程,揭示了宋军战败的原因。这首诗为歌行体,共三十四句。其中对宋军出兵与战败的描写形象而逼真,读来令人悲恨交加: 符移火急蒐卒乘,意谓就戮如缚尸。 未成一军已出战,驱逐急使缘崄巇。 马肥甲重士饱喘,虽有弓剑何所施。 连颠自欲堕深谷,虏骑笑指声嘻嘻。 一麾发伏雁行出,山下掩截成重围。 我军免胄乞死所,承制面缚交涕洟。 逡巡下令艺者全,争献小技歌且吹。 其余劓馘放之去,东走矢液皆淋漓。 道无耳准若怪兽,不自愧耻犹生归。 这一段诗的大意为:宋军将领见夏兵来袭,火急调集部队,未等军队齐集就仓促出战,认为夏兵不过是白白送死。因久不作战而发肥的战马与披着重甲的士兵沿着崎岖山路颠簸而行,气喘不息,无力作战,还时刻有堕落深谷的危险,埋伏着的夏军指点着他们暗自发笑。夏军令旗一挥,阵如雁行,宋军陷入重围,将士纷纷哭喊着投降请罪。听到敌人下令说,有会奏艺的可免一死,有些人便争相唱歌吹奏,其余的人被割去鼻子、耳朵放走。他们一路向东而逃,吓得屁滚尿流,缺耳少鼻形如怪兽,却不知羞耻,还庆幸能够生还。(“符移”指传送调兵文书。“蒐卒乘”意为聚集士兵与战车。“免胄”意为除去头盔以示敬畏。“乞死所”意为请罪等候处理。“承制”为官名,指监军、主将。“面缚”指自缚双手于背后,仅现面部,以示投降。“劓馘”意为割去鼻、耳。“矢液”即屎尿。“准”指鼻子。)这里描写宋军的狼狈与主将的丑态皆可谓淋漓尽致,同时也真实描述了战争的残酷血腥。此诗开篇有“无战王者师,有备军之志”之句,意谓王者之师应能不战而胜,有志之军应当有备无患,而宋军将领忘记了这个道理,麻痹轻敌,仓促出战,终于酿成大败。《庆州败》所揭示的胜败之理,无疑具有深刻意义。 贰 刘敞《捷诗》与《哭守恩勇将》 刘敞(1019—1068),庆历六年(1046)进士,官至集贤院学士,曾任永兴军路安抚使,是史学家、经学家、散文家。他的《捷诗》是一首五言排律,共十六句: 捷报传龙阙,书从白豹城。 关河开地利,雷雨肃天兵。 气摄山河动,威加万里平。 献俘多宝玉,效首悉长鲸。 社稷灵何远,岩廊策自精。 除妖暂煦沫,壮士待龚行。 天马来西域,貂裘实上京。 遥知舞干羽,冠剑贺公卿。 白豹城位于庆州东北,李元昊入侵庆州后占领此地,建为军城,驻兵把守,成为西夏东进鄜延、南下环庆的交通要冲,战略地位重要。康定元年(1040)九月,陕西经略安抚副使韩琦命庆州副总管任福攻袭白豹城。任福于九月二十日夜一举攻占此城,夏军主帅被擒,死伤约三百人,多数被俘。随后李元昊亲率骑兵夺城,途中又遭任福伏兵袭击,四百多人被斩首,七十余人被俘,余众逃归。《闻捷》一诗所咏即白豹城之战。也许由于作者未曾亲临战地,故而诗篇未对战事作正面描写,只是着力于歌颂国家灵运远覆,朝廷决策英明,显得宏论多而见地少,内容空泛。不过诗篇也显露了诗人盼望国家强盛、克敌制胜的爱国情怀。(“龙阙”即龙庭,指朝廷。“效首”意为进献首级。“岩廊”指朝廷。“煦沫”语出《庄子·大宗师》:“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意为泉水干涸,鱼用唾沫互相湿润,后借以喻在困境中互相救助。“龚行”意即龚行天罚,指奉天行道,以行惩罚。“实上京”意为充实国都。“干羽”为舞具。“冠剑”指官员戴冠佩剑以示庄重,诗中为作者自谓。) 嘉祐二年(1057)五月五日夜,麟州守将郭守恩(又名郭恩)与夏军战于州城下屈野河(即今窟野河)西白草坪,宋军大败。此战的起因是:麟州知州武戡等意欲在白草坪修筑二城堡控制西夏人,招募百姓耕种白草坪,以解兵粮之需,得到时任并州通判的司马光支持。郭守恩领兵千人,大开城门,不加设防,趁夜渡过屈野河,以图控制白草坪,不料遭到夏军围歼,郭守恩战死,武戡亦逃往山中。刘敞闻知后写下五律《哭守恩勇将》: 敌兵得汉巧,五月战西河。 壮士平原死,孤城杀气多。 犹闻疏勒守,无复鲁阳戈。 不反东流水,滔滔奈尔何! “得汉巧”本为西汉名将陈汤评论胡兵之语,意谓胡兵学得了汉军的作战技巧,诗中借指夏军善战。“西河”为古郡名,麟州曾属其地,故借指麟州。“疏勒”为汉时西域属国,故用“疏勒守”指戍边将士。“鲁阳”传为周武王部下,讨伐纣王时挥戈退日,后以“鲁阳戈”喻力挽危局。诗篇前四句叙事,点明了战斗的时间、地点,渲染出战斗悲壮惨烈的气氛。后四句抒情:戍边将士还在战斗,但再也看不到力挽危局的勇将郭守恩了;西夏兵如同不知归返的黄河由西向东而来,滔滔不尽,真让人无奈啊!显露出作者对战将阵亡的悲痛之感及对西夏东进的担忧之情。 叁 郭祥正《麟州叹》 边兵不觉西人至,麟州仓促城门闭。 城中带甲仅防城,城外生灵任凋斃。 元戎底事不防秋?千里郊原战血流。 谩说知兵范仆射,未免君王西顾忧。 此诗写的也是宋、夏白草坪之战。前四句重在谴责麟州城守将的失策。“不觉”二字写出了宋军的麻痹大意与夏军的运兵神速。“仓促”一语表现了守城将领未加深思就匆忙下令关闭城门的慌乱神态。正因为城中将士只顾防城,关闭城门,使得在白草坪败退的宋军失去退路,惨遭屠戮。后四句抒写作者对边防的忧虑。“防秋”指古代胡兵常趁秋高马肥时南侵,届时需调兵防守,诗中意为加强边防。“范仆射”指范仲淹,因其官至参知政事,故称,他率兵御夏,多有建树。作者认为麟州城郊的千里原野上战血流淌,正是疏于边备的结果,质问主帅为何不加强边防;并尖锐地批评主将不要自夸自己像范仆射一样知晓兵法,因为他们一直未能免除君王的西顾之忧。此诗作者郭祥正(1035—1113)为皇祐五年(1053)进士。他的诗飘逸奔放,酷似李白,当时的文豪梅尧臣曾夸他“天才如此,真李太白后身也!”诗篇采用歌行体,打破律诗的音韵束缚,洒脱自如,泼辣犀利,亦颇具李白诗风。 肆、王珪《闻种谔米脂川大捷》 神兵十万忽乘秋,西碛妖氛一夕收。 匹马不嘶榆塞外,长城乍起玉关头。 君王别绘凌烟阁,将帅今轻定远侯。 莫道无人能报国,红旗行去取凉州。 王珪(1019—1085),庆历二年(1042)进士,官至宰相。他的这首七律所咏“米脂川大捷”,发生于元丰四年(1081)秋。是年九月,鄜延副总管种谔奉命进攻夏军所据米脂寨(在今米脂,无定河流经其地),驻于夏州的西夏主力军八万闻讯驰援,种谔在米脂川伏兵出击,大获全胜,并攻占米脂寨。诗篇首联写宋军快速出击,夏军迅速被歼。“乘秋”言乘秋高马肥时出兵,“忽”状出其不意,“一夕”谓时间极短。颔联写米脂川大捷后边关听不到敌军战马嘶鸣,我军则如长城般耸立,通过对比极言敌军衰落、我军崛起。颈联上句引古代帝王建凌烟阁绘功臣图像于阁之典,写宋帝大力表彰有功将帅;下句引东汉名将班超大破匈奴被封定远侯之典,写将帅决心建立超越定远侯的功勋,表明这场胜利震动朝野,提振士气,意义重大。尾联意谓:休言我大宋无人杀敌报国,且看我军红旗飞扬,就要直取凉州。(凉州即今甘肃武威一带,时为西夏大后方。)王珪作此诗时身居相位,他的诗重在阐明此战取胜的意义,激发将士报国卫邦的斗志,因而具有高屋建瓴、跌宕超腾的气势。 伍 苏轼《闻捷》 闻说将军取乞圁,将军旗鼓势如神。 应知无定河边柳,得共中原雪絮春。 苏轼这首七绝写的也是米脂川大捷。“乞圁”指银州,即今米脂、横山一带。十六国时前秦曾在此建骢马城,鲜卑语骢马为“乞银”,又作“乞圁”,故称米脂一带为“乞圁”。苏轼闻知米脂川大捷,甚为欣喜,仿佛觉得从此无定河边的柳树也可以像中原一带的柳树一样舞絮迎春了。如果说王珪诗的着眼点重在朝廷君王、疆场将帅,那么苏轼此作的着力处则重在无定河一带的边关安危与人间和平,显露出一种人间烟火之味,蕴涵着感时忧世的博爱情怀,堪称“接地气”之作。 陆 周邦彦《天赐白》 君不见书生镌羌勒兵入,羌来薄城束缚急。 蜡丸飞出辞大家,帐下健儿纷雨泣。 凿沙到石终无水,扰扰万人如渴蚁。 挽絙窃出两将军,敌箭随来风掠耳。 道傍神马白雪毛,噤口不嘶深夜逃。 忽闻汉语米脂下,黑雾压城风怒号。 脱身归来对刀笔,短衣射虎朝朝出。 自椎杂宝涂箭创,心折骨惊如昨日。 谷城鲁公天下雄,阴陵一跌兵力穷。 檥舟不渡谢亭长,有何面目归江东。 将军偶生名已弱,铁花暗涩龙文锷。 缟帐肥刍酬马恩,闲望旄头向西落。 周邦彦(1056—1121),字美成,号清真居士,北宋词人,曾执掌最高音乐机关大晟府。他的这首歌行《天赐白》,写的是永乐城之战中的事。元丰五年(1082),宋神宗命给事中(负责缮写等的文官)徐禧督修永乐城(在今米脂、榆阳区一带无定河岸,或云为今榆阳区上盐湾)。城成,夏军三十万来攻,徐禧与鄜延路副总管曲珍等率兵血战。由于徐禧书生治军,轻敌无谋,夏军包围了永乐城,截断水源,宋军渴死甚多,永乐城失陷,宋军将士阵亡逾万,徐禧战死。曲珍拽着绳索逃出城外,遇一白马,跨马逃归米脂,为马取名“天赐白”。周邦彦此诗着重描述曲珍窃马逃归的情景,在婉讽中给予同情,同时对徐禧用兵无方导致溃败予以谴责。开篇六句写书生徐禧用兵无方,导致夏军围城,徐禧发出秘函向朝廷请罪,将士们纷纷落泪。由于敌军截断水源,城中将士掘沙直到石底也得不到水喝,万人乱哄哄如同渴蚁。(“镌羌勒兵”意为统兵征羌,羌指西夏军。“束缚”喻陷入困境,如同被缚。“蜡丸”指蜡封的秘密文书。“大家”为近臣对皇帝的称谓。)“挽絙窃出”至“黑雾压城”六句写曲珍窃马逃归,渲染出紧张的战争气氛与逃亡者的惊惧神情。(“两将军”一为曲珍,另一人为宋将王湛,二人同时逃脱。)“自椎杂宝”至“心折骨惊”四句写曲珍逃归后的复杂心情。他已不能上阵,每天只能以读书、打猎排遣忧伤。他捣碎药材治疗箭伤,每思战败之事便胆颤心惊。显然,残酷的战争使他身心俱伤,他恐惧战争却又不甘心失败,内心充满矛盾,备受煎熬。(“刀笔”指文章、书籍。“短衣射虎”典出三国孙权,孙权喜欢打猎,常乘马射虎。“杂宝”指各种药材。)“谷城鲁公”至“有何面目”四句写项羽兵败不肯渡江逃命之事,以显曲珍败逃之耻。楚怀王曾封项羽为鲁公,项羽死后葬于谷城(在今湖北),故称项羽为“谷城鲁公”。史载,项羽兵败垓下,在阴陵迷失道路,后逃至乌江,乌江亭长欲驾舟送项羽到江东,但项羽无颜面对江东父老,遂自刎。结尾四句的大意为:与项羽相比,曲珍将军虽然偶然逃生,但名声大损,无颜上阵,他那饰有龙状花纹的宝剑已铁锈如花。他只好用白绢作帐篷,备以丰美的饲料养马,酬谢白马的救命之恩,除此而外无所事事,只能空对着西落的旌头星慨叹不已。(“锷”意为剑刃。“缟”为白绢。“肥刍”指饲料多而精。“旌头”即昂星,古人认作胡星,借喻西夏。)全诗夹叙夹议,情景交融,慷慨激昂,遒劲悲壮,具象化地揭示了一个深刻的道理:主帅的愚蠢无能可以导致无数将士的无谓牺牲,这固然是最大的悲剧;而多少原本有志报国、驰骋沙场的英雄豪杰因之而铩羽难飞,抱恨终老,则是悲剧中尤为令人叹惋的一幕。 战争作为人类利益纷争的极端行为与政治博弈的变态手段,自古以来就是人类历史衍进的重要环节。陕北曾经屡起屡生的战事,无疑为这块古老大地增添了更为丰广深厚的历史内涵与底蕴。 |